河汉清且浅

雷文作者,喜爱杂食,狗血爱好者。

【秦时】【卫聂】十年 (历史向中篇,未完结)

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同人……现在看当时的文风真是有点黑历史的感觉,不过也算个纪念吧。于是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完结otz

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写完所以就不分章节发了,目前进行到第五章。结尾早已想好,如果很想知道结局又不介意少了中间一段的话我可以贴出来~


一、


    秦二世元年秋。十月。晌午。

 

    横阳城外的官道上,几匹骏马一路飞驰,扬起一阵弥漫的烟尘。距西门还有五里地时,为首的一骑却突然拐入旁边树林内一条小路,他身后数骑如影随形,又疾驰了半刻,停在了一座掩映于层层树影中的庄院门前。


    为首一骑的男子从马上跳下来,摘下防风的兜帽,赫然是一头霜雪般的白发。


    院门大开,方能看见院内屋舍林立,气派非凡。一个打扮妖娆的红衣女子风姿绰约地迎了上来,娇声道:“恭迎流沙主人归来。”


    原来这看似平凡的庄院其实是流沙设在横阳的分舵,那白发男子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团聚散流沙的首领卫庄,而那娇媚的红衣女人,便是流沙的四大天王之一赤炼了。


    卫庄将马鞭甩给身后仆从,大步入内。赤炼跟上,接过他脱下的大氅。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要事?”


   “楚军首领项梁派人送来十名美姬,说是以前蒙大人恩惠,送与大人享受。”


    卫庄一声冷笑,“这一定是范增那老儿的主意。哼,他项氏一族要起兵反秦,流沙当然是他们拉拢吞并的对象。使美人计,他当我卫庄是周幽王还是吴王夫差?”他一回身,玄色衣摆扫落几上笔墨,“明天就把人退回去,给范增那老头带话,就说——范军师老当益壮,得美人不易,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     


    赤炼应下,“还有陈王的使者昨天也到了,我让他们先住在城内别馆了。”


   “带来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明珠十槲,黄金万两。”


   “哦,这倒是要见一见。叫他们现在把人领来。”


    赤炼领命布置下去。半个时辰之后,陈王特使入内,带来了两口大箱子。箱盖打开,里面金光熠熠,赤炼上前验过,皆是成色好斤两足的纯金。另有一匣,装满了莹润剔透的明珠,颗颗都有手指头大。


    卫庄皱着眉头听完了来使一大段关于陈王如何顺天命得民心的溢美之词,末了叫人接过来使呈上的陈王亲笔书信,便下令送客。


    特使对他这样草率的态度十分不满,“我这次身负重要使命而来,我王想要与流沙结盟,共同抗秦。卫庄大人既然已经收下订金,如果不在此缔结盟约,是否太没有诚意了?”  


   “流沙只是收下了财物,并不是说就答应了这笔交易。”


    使者大怒:“难道你想耍赖?”   


    卫庄似笑非笑,眼底的冷意却令人胆寒,“非也。这些只是你见到我要付的代价。流沙向来是出钱买命,难道陈王不知道去年雇流沙刺杀一人的价钱已经涨到十万钱?区区万两黄金,就想换取流沙全力相助,这价格未免也太便宜了些!陈王若是真想与流沙结盟,就该拿出更大的诚意来——至少也要是现在这个数的十倍。”


   “什么?十倍?你明知道这不可能办到——”


   “——那就只好请特使转告陈王卫某无能为力了。”


    特使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是勒索——”


   “等特使凑齐十倍之数,卫某一定会展示流沙的诚意——来人,送特使回去!”


   “卫庄!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欺人太甚!你不会得善终的——”


    卫庄面带微笑,看着手下强行将大骂不止的那人“请”了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还想拉流沙卖命?笑话!”


    赤炼不无担忧道;“可是就这样扣下财物,岂不是大大得罪了陈胜?”


    卫庄冷冷一笑,蔑视道:“他陈胜要不是到了火烧眉毛的存亡关头,会舍得出钱雇流沙?荥阳和敖仓的秦军已经在集结,看着吧,不出三个月,他这个土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赤炼凝望着这个男人,距离那件事过去十年了,曾经的伤痛不复存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满是睥睨天下的霸气,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一方枭雄指点江山的气势。这曾是他最吸引她的地方——可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卫庄翻看着流沙近两个月的账目,眉心的皱痕越来越深,“最近几个月的进账少了不少。”


   “下面有些新加入的弟兄任务完成的令雇主不满意,给的酬劳就少了。”


    卫庄沉吟片刻,“从下月开始,任务完成率不足九成的,一律视作叛徒处理。流沙不是给弱者生存的地方。”


    赤炼大惊:“视作叛徒?那岂不是要格杀勿论?”背叛组织的杀手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他逃到天涯还是海角。


   “在流沙待过的人知晓流沙的秘密,如果放他们走只会后患无穷!”


   “可是他们毕竟是在为流沙卖命——”


   “所以他们也分得了报酬不是吗?”


    与整个组织得到的报酬相比,杀手个人得到的酬劳其实只是一个零头。越是低级别的杀手分得的收入就更是少得可怜。可是真正执行任务出生入死的却是他们。可以想见,如果这条规矩一旦颁布,下面的弟兄们将会有多么寒心。赤炼纤细的手指捏紧了。


    卫庄挑眉看着她,冷冷道“怎么,你有异议?”


   “我。。。。没有。”(有异议的人都被你杀了。。。我怎么敢?)


   “没有就好。一个合格的首领只做最有利的选择——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


    (这就是你漠视人命的理由? 不,你不该是这样,十年前的你不是这样!话还是那句话,说话的人却已经变得太多了。)

 

   “你这就把规矩颁下去,以后负责清理门户的事情,就交给——白凤和麟儿去做。你下去吧。”


    (呵,你已经开始不信任我了吗?也罢,是我低估了那药的副作用,是我害了你。。。如今也算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还不走?”


    赤练一咬牙,撩起衣摆跪下,“属下恳请首领三思。”


    卫庄没有抬头,语气淡淡问道:“三思什么?”


    赤练的手心出了汗,涂了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掐得掌心刺痛。卫庄近年来励精图治,着力于在江湖上立威,权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今虽然流沙在江湖上闻者色变,莫不胆寒,可赤炼知道这条强者之路付出的代价。卫庄的性情近年来日渐乖戾,已经容不得一星半点的忤逆。那些敢于触碰他逆鳞的,包括隐蝠,无一例外在赤炼眼前身死当场,血溅五步。


    她并不确定自己在卫庄心中是否就有什么特别,可是她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此令一旦颁布,无异于直接将那些位于下层辛苦搏命讨生活的成员判了死刑。她不敢想象这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大规模的叛逃,亦或是行刺首领?她相信卫庄处理这类事情的铁腕,可无论如何这都会给流沙带来麻烦。而在这样天下纷争的乱世,一个小小的失误或许就会引发致命的结果。


   “格杀勿论只会逼得他们造反——”


    卫庄打断了她,“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你反驳我的决定的权力。”


    赤炼不甘心地咬紧了嘴唇,大着胆子道:“可是这样的决定有百害而无一利!”


    卫庄倏然起身,案上的烛火在他起身的一瞬间熄灭,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只余下一缕袅袅青烟。


    可赤炼知道,那是杀气,从他体内瞬间迸发而出的杀意湮灭了火苗。


    他在她跟前停住脚步,冰蓝色的瞳孔逡视着她,赤炼的呼吸一窒。


    他脸上似乎带着一点笑意,眼底却只有冷冽,“流沙的信誉更好酬劳更高,这就是利;我获得更优秀忠诚的下属,这也是利。”他着重强调了“忠诚”二字,语声冰冷,“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赤炼默然看着他的手搭上了腰间鲨齿的柄。


    果然还是失败了。她闭上眼睛,等候鲨齿冰冷的利刃切过自己的颈侧。事实上她也确实听到了剑锋划破空气的风声——可是却迟迟没有等来那一刹的疼痛。


    身后传来白凤低沉的声音:“看来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赤炼睁眼,白凤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她身后。鲨齿的尖端正指在他颌下,右肩上被剑风带起的羽毛缓缓飘落。


    卫庄冷冷地,“我不记得何时下过命令允许你离开荥阳。”


    白凤微一撇嘴,“我只是来传话而已。”他向后一跃离开鲨齿的威慑,“有一位老朋友想要见你。”


    卫庄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朋友。”


    白凤笃定道,“你会想见他的,”他语气一顿,“是张良。”


    卫庄冷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起加入抗秦大业?那就按流沙的规矩来,让他先备齐一万两黄金的见面礼,再谈别的事。”


    赤炼看着面前泰然自若向故人要价的男人,只觉得胆寒。


    白凤抱臂胸前,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他料到你会这么说,所以——让我带来了这个。”


    他甩出一个匣子,卫庄伸手接住。“你自己打开看吧。”


    卫庄疑惑地揭开匣盖。

  


    ——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残剑。


    赤炼瞬间呆住,全身血液骤然冰冷,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向卫庄。


    卫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是欣喜,迷惘,怀念——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焦黑残旧的剑身,轻柔得仿佛触碰情人的脸。


    他的手指触到剑柄附近,忽然像被割到一样全身一震。


    那里镌刻着两个陈旧却依旧清晰的字——“渊虹”。



 二、


    十日之后。


    荥阳城内最好的酒楼朗月楼的天字号包间,迎来了一行七位客人。一位素衣白袍羽扇纶巾的文士,一位面色黧黑敦厚儒雅的中年男子,一名膀阔腰圆黑红面庞的壮士,还有四个宽肩厚背体态壮键的随从,一看便知是武功不俗的练家子。


    掌柜满脸堆笑地招呼众人落座,殷勤地四处跑腿张罗。能包的起天字号包间的绝不是普通的客人,这一行七人虽然刻意装扮平凡,可所带包袱沉甸甸的重量证明里面可能有刀剑之类的兵器,绝非普通商贾。何况,方才他们所点的菜肴里有一道朗月楼的招牌菜“沉鱼落雁”,这道菜用料独特,标价五十金,可那白衣的年轻人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说不定今天运气好,真个碰上了哪位大人物的公子微服出游。掌柜摸着下巴想,看那四个随从的样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护院;那个身材敦实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看样子是个管家;那个壮得像头牛一样的汉子,怎么看也不可能是这队人的主人,估计也就是个贴身护卫或者武师;倒是那文质彬彬知书达理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一股风流天成的从容气度,应该才是主子。


    只是不知他方才为什么要。。。?掌柜想不明白,摇摇头,便去督促后堂忙活去了。


    卫庄踏进这间号称朗月楼最好的房间时,屋内坐着等候的三人齐齐站了起来。张良拱手一揖,笑道:“桑海一别十年未见,卫兄,别来无恙。”又忙向卫庄介绍身边不起眼的中年人——“这位便是我家主公。”


    卫庄心想这人哪里有半分主君的气度。


   “这位是樊将军。”那高壮汉子倒是依江湖规矩抱拳一礼,粗声粗气道:“鄙人樊哙,幸会。”


    卫庄面无表情听着对方“久仰卫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为刘某荣幸。。。”之类老套的恭维话,只是淡淡回应几句。心想果然是编草鞋出身的,也就这点水平。只是不知这刘邦究竟有何种本事,竟能得到张良死心塌地的追随。


    张良见气氛有些僵硬,便引众人入席。还体贴招呼卫庄道:“卫先生神色疲倦,想是这几日车马劳顿所致,这一道参茸枸杞老鼋煲,补精益气,滋味甘美,卫兄不尝尝?”


    卫庄当场黑了脸。他这几日确实没有睡好,却不是因为赶路的缘故。那日见了张良送来的那柄剑,当时只觉莫名熟稔,却记不起缘故。之后就夜夜坠入无边梦境之中,醒来却只记得模模糊糊一团白影,其他一切皆是空白。他总觉梦见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醒来时心口总会莫名悸痛,苦涩难言。他总疑是张良在剑上下了什么咒,好迫他前来赴宴。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期间你来我往客套话说了无数,张良殷勤布菜,樊哙豪爽劝酒,刘邦倒是一直毫不避讳地对卫庄大加赞赏,也算是相谈甚欢。只是卫庄一直守口如瓶,始终不应允合作抗秦之事。对着一桌美味佳肴也兴致缺缺,似是索然无味。


    这时上来一道羹汤,装在很精致的鎏金四足鼎里,汤汁乳白,香气四溢,上面浮着几朵栩栩如生的重瓣芙蓉,细看方能看出是以萝卜精心雕成。莲旁一片碧绿菜叶宛若浮萍,汤中若隐若现几尾雪白的鱼身,如果忽略羹汤的色泽和香味,倒像是一方鱼戏莲叶间的小小水塘。妙趣横生,令人不忍下箸。


    张良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朗月楼的招牌菜'沉鱼落雁',可别小瞧这作原料的鱼和雁,雁是从北海归来经过此地的秋雁,只是用来熬取汤头,并不食用;这鱼名鲥,只产于楚国南部云梦山深处的鬼谷,据说味甘肉细,鲜美异常 。原本在当地只算平常水鲜,并不难得,只是有一奇特之处,鲥鱼只要离开云梦山地界,不出两个时辰,味道一定会变苦。也不知这朗月楼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将它从千里之外的云梦山运到这里来而不改变原有的滋味,因此也就成了奇珍。


    刘邦奇道:“还有这般奇异之处?倒也不枉值五十金了。”


    张良笑着看向卫庄,“卫兄是鬼谷派横剑传人,少年时长居云梦山,这样的美味想必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只是不知这朗月楼的手艺,与当年鬼谷中的相比如何?”

   

    卫庄心头微微一颤。


    之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一次浮了上来。


    他总觉自己遗漏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正出神间,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将一碗鱼汤送到自己面前。


   “卫兄不要客气,若是比不得昔日滋味,只当是良招待不周。”


    昔日——?


    似乎从前也有这样一双手——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分明有力,也是这般白皙的肌肤,常常像这样捧着碗,碗里盛着美味的饭菜,亦或是鲜美的鱼汤——送到自己面前来。


    愕然抬首,正对上张良淡淡笑意的眸子。

    

    这柔和的面容莫名熟悉,竟似与记忆深处某张模糊面孔渐渐重合。那光洁的前额,温润的眉眼,削尖的下颌——无一不与记忆中的影子严丝合缝,像极了。

    

    还有这来自鬼谷的鱼——


    卫庄轻抿了一口匙内的汤,味道不腥不淡,鲜香无比,确实是好厨艺。又举箸挟起一块雪白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入口竟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他诧异抬眼,正与张良深酽的目光交汇。


   “果然是人间美味。”刘邦尝过之后赞不绝口,“我去过的上等酒楼也算不少,竟从未尝过这样上等的手艺。今日是沾了卫先生的光才能享到的口福啊。”


    卫庄冷冷直视着张良。

    后者似是了然,或者是成竹在胸,只是淡淡微笑。卫庄看见那栗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阴翳,忽然觉得他跟记忆深处那个影子全无半分相似之处。


   “卫兄觉得如何?”


    卫庄冷笑:“自然是好。”

 

   “其实这鲥鱼的味道因人而异,因时不同,”张良娓娓道来,“良此前曾有幸在一位故人家尝过此鱼两次,第一次去时他引我为知己,他的妻子亲自下厨,我记得那味道十分美味;第二次去时我那位朋友已经不幸病故,他的妻子依然做了这道菜招待我,虽然她的做法与第一次并无不同,我尝到的味道却是黄连般的苦涩——”他微微一顿,别有深意地看向卫庄:“只是不知让美味变苦的原因,是我对那位朋友的怀念,还是他妻子内心的悲伤。”


    鲥鱼离了鬼谷,就不再是鬼谷中的味道——他到底想暗示什么?


    卫庄低下头,碗中的汤镜面般映出他白发的倒影,汤里漂浮的半条鲥鱼睁着死气沉沉的眼,似是在讽刺他的茫然无措。


    他心中忽然一股莫名烦躁。仿佛将千头万绪握在手中,彼端却是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他想起之前拿起渊虹时赤炼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慌,白凤眼中看好戏似的嘲讽,以及张良别有深意的话语。


    他们都知道什么。可又都有意无意地隐瞒着。


    那件事应该对自己极重要,不然不会每被提起都能感到心头麻痹的隐痛。


    刘邦还在“真情实意”地称赞流沙的功绩,樊哙还在红着脸大着嗓门劝酒,张良低头优雅地吃几口微冷的菜肴,间或微笑着插几句话。


    ——但这些卫庄都已经不再关心了。他将爵中酒一饮而尽,起身作别:“承蒙沛公盛情款待,可惜卫某还有要事须先走一步,不能与诸位尽欢,实在抱歉。”


    樊哙还想挽留,张良却笑道:“卫兄所说要事为紧,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咱们改日再叙。”


    刘邦突然插道:“那方才席间所言'大事',卫先生以为如何?”

    

    卫庄心中冷笑,这老狐狸,终于等不及了——


    面上却不露分毫,“卫某身在江湖多年,长居僻野,自由自在惯了,早已忘了为臣之道。还请沛公另择良才吧。告辞。”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张良道:“我送卫兄。”


    卫庄想说不必,但张良已跟着他走到了包间门口,衣袖错落间,掌心多出了一枚异物,他心下疑惑,却也不动声色地接了。


    张良止步门前,含笑施礼:“恕不远送。”


    卫庄出门后伸出手,手心一枚蜜色蜡丸,碾碎蜡丸,里面果然有一团素帛,上书一行小字——“下月今日酉时,老地方会面。”


    这个张子房,还是那么喜欢装神弄鬼——他嗤笑一声,指尖发力,脆弱的缣帛霎时四分五裂,再用力一捻,摊开手掌,掌心碎末被风卷走,瞬间消失不见。


注:参茸枸杞老鼋煲:即鳖汤,确实有补精益气的功效~~

    鲥鱼:产于长江中下游,但就是普通的鱼,现已濒临绝种,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鱼名就拿来借用一下;


三、


    目送卫庄的身影远去,张良回身,却见身后刘邦和樊哙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刘邦是默然不发一言,樊哙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捏紧又松开,最终“嗵”地一声捶上墙壁,不甘心道:“冒这么大风险,花了几百两金子,就只吃了顿饭?”


    张良平静道:“卫庄无意抗秦,方才他已经拒绝得很明显了。”


    樊哙不满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啊!军师,刚才要不是你拦着我,我和风林火山我们五个,还摆不平他一个卫庄?这会儿人早被制住了!流沙还能不答应合作?”


    张良摇摇头,“纵横传人的剑法说是独步天下都不为过,只凭你们几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自信一笑,“我自有其他办法。”


    樊哙气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放走了!总不能再花几百两金子吧!”


   “你少说两句!”一直一言不发的刘邦突然怒喝,“军师的话岂是容你说三道四的?”

   

   “我——”樊哙本想像从前那样再和刘邦争辩几句,但看见他眼神中的阴骛,竟真有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势,也就气鼓鼓的把一肚子牢骚憋了回去。


    张良婉言劝道:“樊将军是一片好意,主公万勿责怪于他。”


    刘邦气呼呼道:“这家伙就是个大老粗,说话快言快语,还望军师不要在意才是。我向军师赔罪了。”说罢长揖一礼。


    张良慌忙下拜,“岂敢。主公知遇之恩,良没齿难忘。”


    刘邦扶起他,笑道:“军师这是哪里话?覆秦大业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军师了。”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樊哙在后面别别扭扭跟着,一行七人分作三拨,赶在暮色四合前从东门出城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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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庄做了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看得见周围景物,手脚也能行动自如。


    他发觉自身似乎身处一个山谷的入口,这里有潺潺流水,翠林修竹,阳光越过西面山峰斜照入谷,却照不透谷内终年不散的迷雾。


    右手边矗立着一块嶙峋巨石,跟处苍苔遍生,沧桑得仿佛是亘古时期女娲补天遗留下的灵石。其上凿刻着四个凌厉峻拔的大字——擅入者死。


    他想起来了,这里正是鬼谷——他被师父收为弟子的那日,鬼谷子将他带到此处,神色冷峻地问他——为何而习剑?


    他记得自己当时毫不犹豫道——

    

   “为了成为强者。”


    鬼谷子微一皱眉,似是并不满意他的答案,还待再问,可桀骜不驯的少年却已将心思转向了别处——那高峻陡峭的岩石顶端,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山风吹动那素白的衣袂,带来谷中青草湿润的芬芳。


    少年卫庄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

  

    ——看来,在鬼谷中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卫庄抬起头望向巨石上方。湿凉的风吹乱他欺霜赛雪的白发,浸染上谷内深重的冷意。他在等待着什么,可又有些不愿承认。


    像是为了应证他心中所想,那巨石上果然隐约现出了一个人形,重重迷雾将他的身影环绕,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卫庄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欢喜。

  

    他正要飞身一跃而上,那人却纵身向下一跃消失在谷内白雾中。卫庄想也不想,抬脚便跟了进去。

    

    那个在浓雾中忽隐忽现的身姿英挺中又略带秀气,紧裹的腰带勾勒出清瘦颀长的身形,衬得腰身柔韧挺拔如春季勃发的嫩竹。他似乎发觉了卫庄的跟随,无形中加快了速度。


    卫庄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脚下微动间已比先前快了一倍,再看——果然离得近了些。


    ——你逃不了的。


    他得意地想。


    然而前方那人身形轻捷无比,白衣飘飞恰似惊鸿急掠——只一眨眼间,又将他落下老远。


    卫庄的好胜心被勾了起来。他提气纵身发力疾行,两侧竹林树影飞速掠过,耳畔只余风声破面而来的疾响。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疾驰过谷内大片地域,途经当年修习剑术的山坡,师父讲经打坐的石台,闲暇时休憩乘荫的古柏,以及那条盛产鲜活肥美鲥鱼的小溪。


    就好像他又变回昔日轻狂少年,其间兜兜转转的二十年岁月——就这么一笔勾销般。


    浓雾渐散,旷野的阳光令他兴奋若狂的紧紧追赶,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被逐渐缩小到十丈,五丈,二十步,十步——只需再一个纵越,他便能赶到他身边。


    那人微微侧首回望了他一眼,脚下轻轻一点,卫庄还未来得及看清他面容,便又眼睁睁看着那白衣的背影倏然远去——竟又拉开了一箭之地。


    卫庄怎能甘心,当下运起横术心法,奋力纵身几个起落,已飘然飞掠数十丈。


    然而那人比他更快,他足尖轻盈于叶上一点,便已身在百步之外。那单薄劲韧的身形浑若没有重量,竟似只是一片轻飘飘的影子。          

 

    ——即使是白凤,亦没有这样好的轻功。或者说,这已不是一个“人”能有的轻功。

   

    卫庄惊惧地想到一种可能。


 

    过久的追逐极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他内息紊乱气喘吁吁,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他要去哪里?卫庄有些慌乱地想。


   “站住——”他想要大喊,出声才感到喉咙火烧火燎般剧痛,声音艰涩喑哑,根本传不到那人耳中。


    那身影越来越远了。


   “停下——”他极力克服喉间心头撕裂般的痛楚,竭尽全力大吼一声。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他结成一束的墨色长发于身后低低飞舞,那熟悉的发结刺得卫庄的眼眶酸涩莫名。


    他惊疑不定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依言缓缓转身,电光火石之间卫庄却惊诧地看见——被他身形遮蔽的地方,分明露出了一角黄褐色的土堆。


    ——那是一方浅浅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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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风林火山是温老原著中秦王的四大侍卫,这里只是借名字一用。


四(上)、 


    卫庄霍然睁眼,于榻上猛然坐起。案前的烛火抖了抖,发出嗤嗤的声响。


    冷汗湿透重衣,他大口喘息,好半天才将内息平复下来,低下头,却看见面前摊开的文书上有几点潮湿水迹。


    抬手抚上面颊——一片温暖干燥。


    他还记得梦境的最后——那人回身望向他的一瞬,心口迸发的有如万箭攒心的尖锐刺痛。


    一个极度熟稔的名字就在唇间呼之欲出,舌尖却像是落下了一道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你到底是谁——”他痛苦低喃。

 


    房门吱嘎一声,是赤炼推门进来。她手中端着一碗碧色茶汤,忧心忡忡道:“大人,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卫庄心情躁郁,挥手让她下去。


    赤炼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茶碗放下,默默退出去了。


    卫庄看着门扉缓缓合拢,就此隔绝了屋外月光。头脑中犹如有一柄利刃在翻搅不休,似是要将前尘往事尽数翻出,生生勾出骨血中垂死挣扎的隐痛。


    他痛苦地按住眉心。


    一低头,却看见手边张良送来的那个锦盒。


    他情不自禁将那断剑取出握在手中。


    细细拂过剑身,战火硝烟的痕迹被抹去,名剑的魂魄在手指下跃动,铮铮嗡鸣仿佛声声不甘的呐喊。

   

    剑刃明若秋水,寒光冽潋,轻微挥动间,剑气浩泯,一股凛然之气盈面。


    面剑如面人。可以想见这柄剑的主人,定然也是浩然坦荡,侠骨铮铮的谦谦君子。


    ——如果是梦里那人……


    卫庄一跃而起穿窗而出,今夜月明中天,月色如皎无半分阴影,庭院里寂静无风,仿佛连叶落的声响都能听见。


    他执剑于中庭而立,嘴角微微勾起,摆了一个横剑起手式。


    霸道无匹的横剑二十四式不用鲨齿,而是由这纤细的残剑舞来——总觉得有些不趁手。


    然而卫庄兴奋地盯紧了地面——他投射于地的身影旁,月光映照下竟朦胧现出一团白沙沙的影子,似真似幻如影随形。


    他动,那影子也动,他恍然觉得是梦中那人前来持剑与他对舞,他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他颊侧垂落的柔软鬓发随剑气飘动。 


    那人的招式一举一动间竟能与他的剑势契合——如此熟稔,仿佛他们从前曾演练过不下千百遍。


    卫庄如在梦里,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令他出剑若疾风,剑意畅然直抒胸臆,耳畔如闻剑吟萧然,周身真气盈转如涛。


    一套剑法一气呵成地对舞下来,他只觉胸中意气风发畅快淋漓,只可惜已近尾声——就要结束了。


    他遗憾怅然收剑,两指并立抚过剑身。


    指尖蓦地一阵尖锐刺痛——他这才如梦初醒地低头。


    地上哪里还有其他影子,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庭院中央——依旧是寂寥的院落,静默的树丛,天边一泓孤月冷冷。


    手中还是那柄残剑,断口浅浅一点血迹——是他方才触到这里刺破了指尖。


    这于他根本算不得伤,然而卫庄却动不了了。


    他直愣愣地呆立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铺天盖地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汹涌来——将他湮没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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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


    夜深了,从庄院西侧的小门里,蹿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那人全身罩在一袭黑色斗篷中,牵着马一步三回头地钻进密林深处,这才趁着夜色驾马疾驰。


    林中不时惊起夜枭凄厉的叫声,在这样的夜晚更令人毛骨悚然。


    穿过这片树林,向南十五里……再纵马越过小溪,朝崎岖难行的山涧进发……


    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黑衣人停在一处入口相当隐蔽的山洞前,下马走了进去。


    洞中倒是意外的开阔,地面是平整的青石地面,正中央一片石笋撑起一座石台,上面摆放着不少杂物;洞壁四周寥寥燃着几支火把,微弱的亮光却是不足以照亮整个洞室。

    

    那人走到一处火把附近,摘下挡脸的兜帽,暴露在火光下的面容娇媚精致——竟是赤炼。


    被阴影遮蔽的角落中响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你果然又来了。”


   “你说‘忘尘’的药效能管一辈子,如今十年不到,他已经快要想起来了。”


   “药没有问题,问题在你——你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赤炼咬紧了嘴唇。

     

   “——剑是别人送来的,我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看到了。”


   “那可就不归老夫管了——”


    赤炼手指捏紧,又缓缓松开,娇艳的红唇轻启:“哦?是吗?”她转身作势欲走,“不过——十二个时辰之后,你可不要想我——”


    那隐蔽于阴影里的人影动了动,随即气急败坏道:“你竟敢对我下毒?!”


    赤炼回眸一笑,顾盼生辉,“果然瞒不过师父,只不过是一点点‘西施’而已,只是让人麻痹动不了罢了,一天之内不会致命,”她又一笑,“不过一天之后会怎样——师父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那人影发出低低的笑声,“你果然长本事了,居然把手段使到为师身上来了——”


    赤炼眉间微现不忍,但依旧决然道:“只要拿到药,解药我立刻双手奉上。”


    然而下一刻她大惊失色地看见那个角落里的人影毫无阻碍地站了起来——“你……你何时解得毒?”


    那人步伐平稳地走到山洞中央的石台前站定——是一个灰衣鹤发的老者。那一头白发即蓬且乱,几乎完全遮盖了他的容貌。


   “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配做你师父。”

 

    赤炼眼睫微颤,低下头道:“今日不拿到药我是不会走的。”

    

    他摆弄着石台上的瓶瓶罐罐,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所有的药都只炼一份吗?”


    赤炼仰起脸,如花般娇艳的面容浮上一抹奇异神色,“不,我这次来所求的——不是忘尘。”

             

              *           *            *           *           *


    赤炼已经离去,空荡荡的山洞恢复了平静。


    灰衣人仰头站在洞顶破壁下方,倾泻而下的明亮月光将他平日里刻意遮蔽的面容照得雪亮——那上面纵横交错几十道刀刻般的疤痕,让这张脸看起来狰狞可怖宛若厉鬼。


    他口中喃喃低叹:“孽缘难解,情债难偿,心莫强求,免受磨折——非要是过来人才能明白……莲儿,为师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赤炼骑在马上,月光如霜点点穿过头顶枝桠缝隙,在她疾驰的身影上留下一片跃动的光斑。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长不过径寸的玉瓶,深秋时节寒凉的夜风拂乱她的鬓发,却消不退她面颊的火热。


    她想起方才师父的嘱咐——“此药名‘关雎’,取雎鸟忠贞之意,只要你于交欢之时让他服下——他日后无论忆起何人,遇到何人,此生也只会全心全意爱你一个。”


   “记住——机会只在他心中想着你的那一刻。”


    赤炼颊上浮现出温柔神色,明艳动人,她将那枚小小玉瓶贴在心口,快马加鞭向据点赶去。


              *           *            *           *           *


     —聂儿,这是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师哥——


     —小庄,今天似乎心情不错?

     —我从师父那里,听说了你来鬼谷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到鬼谷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你猜——

     —和我一样——

     —看来,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你放弃鬼谷,放弃天下,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保护这群废物?

     —你什么都不肯放弃,又得到了什么——


 

     —这就是你不顾一切要追求的梦——

     —我的梦,与你不同——


     —你真可怜,你已经忘了到鬼谷第一天所说的话——


  

     —我一直很清楚,你和我,从来就是一样的人—— 


    左肩上的陈年旧伤剧痛起来,甚至比当年渊虹刺入的那一刻尤甚百倍,犹如烙铁加身,生生揭开已愈合的疤,留下一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痛不可抑地弯下腰,紧紧护住心口。


    渊虹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           *            *           *           *


     赤炼回到院子时,看到的就是卫庄伏在地上,右手死死握住渊虹的剑锋,剑身已被鲜血浸染成血红。


     她大惊失色地冲上前想要掰开他的手。


     ——那血肉模糊的手却像是长在了剑上,任她使尽平生力气,也难动分毫。


     他颊上有湿亮水痕淌下,却在惨笑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竟会忘了他……我怎会忘了他……师哥——”


     赤炼手中的玉瓶落地,清脆的破裂声中,那色泽诡异的殷红药汁溅落一地,像极了和着鲜血流出的泪。

    


五、


    卫庄觉得自己又做梦了。


    他独立于一个昏暗房间的一隅,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两张薄榻,中间隔着一方矮几,几上一盏老旧的油灯,因为常年使用被灯油润得熠熠生辉。屋角贴墙一排书架,摞得满满当当都是书简。


    这景象异常熟悉,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里是鬼谷中他和盖聂一起居住的卧房。


    屋里有些冷,窗外是沉沉黑夜,他右手的榻前拢着一个火盆,一点微弱火光不屈不挠地燃着,散发出淡淡松脂的香气——看来谷中此时已值隆冬。


    左边榻上响起清浅的呼吸声,他不敢置信地望去——那人果真静静躺在那里,清隽的眉眼微阖,鼻梁挺秀唇沿微翘,细密睫毛轻颤如幼鸟翅下柔软的绒羽。


    卫庄心中涌起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立马心虚地看向另一边,那是昔日他的床铺。果然——一团棉被皱叠地堆在榻上,被子里却是空的。

  

    卫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仍是当年心高气傲的少年,这几十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都是南柯一梦般。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一缕白发飘到了他面前。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他旋即发现,他本身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穿着那件玄锦掐金流纹大氅,依旧是满头白发如皓雪秋霜。


    ——即使只是梦,只要能回到从前……

  

    他怀着些许兴奋些许不安小心翼翼地接近沉睡中的盖聂。


    破旧的木门吱嘎一响,进来一个身形劲瘦的少年,玄衣朱帻,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桀骜轻狂——竟是少年时的自己!


    卫庄震惊之余一阵窘迫,一种私会情人被对方丈夫撞见的尴尬令他不自觉地后退,慌乱之中避无可避地隐身于书架的阴影里。


    呼啸的寒风挟裹着雪花从大开的门扉汹涌而入,那火盆里一点微弱的红光骤然被冷风一吹——就这样熄灭了。


    榻上的盖聂畏冷般缩紧了身子,裹紧了单薄的夹被。


    隐于暗处的卫庄看见另一边榻上厚厚的棉被,皱紧了眉头。


    他想起来了,这应当还是他拜师入谷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那时他和盖聂都是刚刚开始修习吐纳心法,还不能彻夜调息打坐。鬼谷冬季严寒,而谷中所有用度都只维持在最低水准,连御寒用的棉被都只有一条。他本已做好了从盖聂手里抢来的准备,却在立冬当日看到一床棉被外加两件冬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榻上。


    他心中冷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第二日下小雪,他向盖聂抱怨火盆太小不够暖,于是当晚果不其然火盆也挪到了他这边。


    ——要怪也只能怪盖聂自己傻,这天下谁不知道纵与横是对立的呢?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是十八岁的卫庄多年宫廷生活总结出的信条。


    少年卫庄似乎并未觉察房间里多出一个人来。


    他抖去肩头落雪,径直走到书架前。


    书架另一侧的卫庄屏住了呼吸。然而少年只是从架上拣了几卷书掖进前襟。卫庄眯起眼睛极力辨认,却因为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黑衣少年看了看还在沉睡的盖聂,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拿起木剑又出去了。


    卫庄从隐蔽处走出来。书架上缺失的空位,少的正是《捭阖》《飞箝》两卷。他想起刚到鬼谷时他因为不甘落于盖聂之后,常常半夜起床去后山苦练剑法,天明将近时方归。如此半年过去,他已能常与盖聂战成平手;一年之后,就已是胜负参半了。师父严厉,会定期检查策论。提问的时候答不出或答的不好,就会受罚。虽然不过是做些洒扫砍柴之类,却是耗时又费力。卫庄最不屑做这些琐事,是以每次他都会故意将要问的部分提前拿走,在习武练剑之余细看。盖聂连着被罚了三次,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后来一日卫庄进屋,看见他在急急忙忙誊抄书简,见他进来,抬起头略显窘迫地一笑。卫庄待他抄完了,依旧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走原件。就这样直到第三年决战前夕,谷中的上万藏书都有了两份。


    窗外暗夜将尽,将明未明的清晨最是寒冷,屋内温度已近呵气成冰。睡梦中的盖聂似是受不住寒气蜷成一团,眉头蹙起。


    卫庄站在他面前想抚平那眉间的皱痕,手指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怎么也碰不到。 


    他只能用大氅裹住那单薄的身子,徒劳地试图帮他驱散一丝冷意。


    盖聂的眉关渐渐舒展,嘴角蕴起浅浅一抹笑意,就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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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庄睁开眼。


    头顶一片碧空如洗,阳光明媚,一个湿答答软绵绵的东西轻舔着他的脸,他伸出手去,摸到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下巴。


    偏过头,正对上一旁雪狮子一双圆溜溜的眸子。


    他记起前夜他发疯一般策马狂飙,疾驰一日一夜到达鬼谷时,人和马都已经累瘫在地。雪狮子不愧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休息了一阵便已恢复了精神。见他醒来,撒娇般地打了个响鼻。


    他坐起身来,胸前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铿锵一声。低头看去,是他之前一直攥在手里的渊虹。


    他将渊虹拾起来掖进怀里,牵着雪狮子向鬼谷深处走去。


    他停在一棵榆树前。

    

    这棵树外貌有些奇特,根部有两人合抱粗细,高近五丈,本应如伞盖般的树冠却由上至下被生生劈去了一半,仿佛是曾经不幸被从天而落的巨雷击中。


    然而卫庄知道,那并非由于雷击,而是当年纵横决战时横剑所发出的一招“开天辟地”,造成了这样不似人力所为的伤痕。


    他伸手抚上断裂的茬口,似乎还能感受得到当年那势沉千钧的一剑中涌动的刻骨恨意和烈烈不甘。


    时值深秋,榆树那仅存的半侧树冠也禁不住秋风侵袭,开始零零落落地向下掉叶子。


    他久久驻足于树下,思绪回到了多年之前。

    


                   *             *             *             *             *    


    卫庄到鬼谷之后喝的第一坛酒,还是师哥盖聂买回来的。


    他虽非好饮之人,然而或许是之前在韩王宫这样的声色应酬之地养成了饮酒的习惯,入谷四五个月来滴酒未沾,还真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


    不知盖聂是如何知道的,居然趁着出谷采买之际善解人意地带了一坛回来。


    卫庄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廉价烧刀子掺水过了头的味道。他看了看旁边一脸真诚的盖聂,狐疑地尝了一口。


   “噗——”这一口很快被他全数喷在地上。


   “马尿都比这酒好喝。”卫庄忿忿不平地要将坛子朝地上掼——盖聂却伸出一只手,轻轻巧巧接住了。


   “坛子留着,可以腌菜。”盖聂平静道。


    卫庄皮笑肉不笑道:“师哥难得给我带件东西,就买来这种货色,真是好品味。”


    是了,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讽刺挖苦打击这人的机会,谁让他们是对手呢?何况这人今天还刚刚赢了他。


    然而卫庄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依然是月圆之夜,二人于老榆树下赏月观星时,盖聂默默拿出了一口不起眼的坛子。


    揭开泥封,一阵扑鼻的酒香。


    盖聂拿出一个酒碗满上,木质的碗里透明液体微微荡漾,搅碎了一泓明亮的月光。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食盒来,里面装着两只小碟——一叠青翠鲜嫩的青笋丝,一叠雪白细腻的鲥鱼肉。


    酒色如蜜,芬芳馥郁,仿佛连空气里都是萦绕不散的梨花香。一线入喉,舌尖清冽甘醇,舌根酽烈浓厚,经喉间直下胃腑,直化作一片暖意融融流向四肢百骸。


    卫庄放下酒碗,拎起坛子仰头就灌。酒水沿着他挺拔的颈项赤裸的胸膛流淌而下,留下一片银亮的水光。


    猛灌了几大口,他“嘭”地一声放下坛子,毫不在意地用袖口一擦嘴角,朗声道,“痛快。”


    盖聂微微一笑,那笑容如雪落平湖,漾起浅浅一丝涟漪,“小庄喜欢就好。”


   “师哥这回买的酒不错,”卫庄真心实意地称赞,“比上回的强多了。花了不少钱吧?”韩国本是礼仪之邦,精于馔饮之道,他又出身贵族,能让他说出不错,就已是极好。


    盖聂摇头,“小庄不觉得这个坛子眼熟吗?”


    卫庄低头,这么说看起来还真有点儿。不,这分明就是上次被盖聂留下的那个坛子!    


   “这莫非是——”


   “正是上次的酒。只不过我煮过后用竹节滤了三遍,又在其中加入了梨花浸渍去味,封于坛中,到今日刚好整整三月。”


    卫庄嘴角抽了抽,“师哥倒是心灵手巧。”


    见盖聂只倒了一碗酒,他忽然很想知道——他这位从来淡然如水缺乏表情的师哥,喝醉了会是什么模样?


    卫庄眉目生得极俊,他唇角微勾,眼角眉梢就俱是风情,“今夜这样好的月色,一人独酌可就太无聊了,不如师哥与我对饮?”


    盖聂想想也是,就没拒绝,也拿过碗准备倒酒。


    他捉住盖聂手腕,“师哥这样就有些不公平了吧。我都是对坛喝,师哥又不是忸忸怩怩的小姑娘,怎么还用碗?”


    盖聂犹豫道,“可我不善饮酒。”


   “今日这谷中只有你我二人,连师父都不在,师哥难道还怕酒后失态出丑?”


    盖聂最终架不住他劝,只得抱起坛子喝。


    用坛喝不比用碗,他一口酒喝得急了些,白皙面颊上就泛起一片旖旎的红。


    酒不醉人人自醉。


    印像中他们开始还规规矩矩地正坐着喝,喝着喝着就变成了席地而坐,盖聂本觉踞坐不雅,被卫庄多灌了几次也就忘了,再后来就是仰躺横卧东倒西歪了。


    卫庄看着那绯红面颊上比酒还要醉人的笑容,昏昏沉沉间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在鬼谷的日子不是三年而是一辈子……其实也很好。


                   *             *             *             *             *       


    卫庄凭着记忆在树下挖了半天,还真找到了当年剩下的一坛梨花白。


    藏了整整二十年的好酒,泥封只裂开一道缝,便有属于上等陈年佳酿的浓香四溢开来。


    这是真正甘冽酽厚的醇香,单只闻着便似能醉人。


    卫庄将鼻子凑在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十年美酒醇,二十年梨花香,二十年喜怒哀乐世事沧桑 似乎都随着这一吸被刻骨珍藏,魂牵梦绕终生难忘。


    他将半截渊虹插在面前的地上,像当年一样满不在乎地席地而坐。


    他拎起酒坛,仰头一口气豪饮半坛,擦干嘴角酒渍,再向对面遥遥一举,笑道:“师哥,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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